许:贾老师,您已走过50年的艺术历程,您的作品、教学和艺术思想已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。当然,您的艺术思想不是一两天能谈完的,这次,我只就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和您聊聊。首先,您的学生,还有艺术界的同人最关心的是您现在的身体、生活和艺术状态,您能谈谈吗?
贾:现在比前几年好一些。我的时间支配是每天上午两个小时的有效时间,看书、画画、写字,这两个小时是有效的时间。这两个小时,能够保持不间断地思考一些问题,基本不受外界的干扰,因为身体不太好,外界的事情我基本上没有参加过。
许:您是几乎不出门。
贾:对,不出门。本来身体也不太好,一出门也不能吃饭,也不能喝酒,中午不能休息。头一天去参加活动,第二天可能就什么事也干不了了,有违了天天要干的这些事情,只有这样安排,外地就更不用说了,远处近处都不去。不是说看不上人家的活动,也不是说有什么特殊的看法,就是为了保证这个时间,因为我确确实实是时间的穷人。
许:写生您一定还是想去的吧?
贾:最近这几年就到附近的山去看一看,到一天能够返回来的地方去看一看。现在不一定要看山,看别的东西,都事事不离观道,看什么都行,看石头也行,看楼房也行,看菜也行,就是多动点脑筋吧。思考物与物的关系,物与我的关系。
许:您是一位艺术家,更是一位长者。在学术上取得高度成就的长者的一个共同特点是睿智、平淡,在您身上也体现了这样的特质。我想,睿智来自长年的知识积累和对专业的思考;而平淡则来自持续的身心修炼和对生命规律的体悟。您能谈谈您这么多年来艺术思想的积累和心态的调整,特别是现在的心态吗?
贾:现在的心态呢,因为这么多年比较能自己管住自己,按着计划进行。我总是有一个长远的计划,所谓长远的计划不是匆匆忙忙的,也不是急着要达到什么目的,而是一个长远的目标。这个目标不是特别的紧张,而是从容不迫地去考虑一些事情,它需要的时间长,需要不间断的思考,由浅入深。如果间断了就对思维的提升有很大的影响,这样看起来比较慢。所以我经常说我自己的画、我自己的艺术活动就像一只蜗牛一样爬,慢慢朝前爬。因为不急着达到什么样的目的,不急于参加什么比赛,不需要去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名目,不希望成就个什么东西,几十年来,这几个所谓的计划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很自然就这么过来了。
许:这纯粹是一种热爱,对所从事的事业的热爱,想全身心地投进去。
贾:当然是热爱,是对自己做的这份工作,从历史上去看,就觉得应该有一个长远的一种理想化的追求,如果没有一种理想的话就很难做下去。有了理想,通过一步一步的实践就会慢慢接近它。这种理想往往是一种美好的东西,也可能一辈子做不到,也可能做到某种程度,但不要把它作为一个负担。不作为负担不等于没有理想,不等于没有计划,而是时刻清楚自己要干什么。比如讲“为无为,味无味,事无事”,这样一种状态,就是要去做,但不刻意要怎么样,不是一种“有为”态,做这个事不是一定要做成什么样,不是要搞得很轰动,但一定要有理想。那么理想是什么呢,比方说画山水画,你总要考虑到在历史上有一点争议,为山水画史添砖加瓦。要是不考虑这个的话,就可以很随意,每天随便搞,随便画。我觉得有一点要求是可以的,但是不要刻意去弄。
许:但是为了这个理想要不断地定目标,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地去计划和实施。
贾:每一段时间都要有比较切实的计划,并严格地按照这个计划去落实,如果不落实也就等于没有计划了。那么落实就是每天要经常检讨一下,看看哪一点做了哪一点没做。
许:目标和计划也会随着认识的提高不断地调整、变化吧?
贾:它是由浅入深、由低到高的。比如说一开始我确定画太行山的时候,那是很实际的,太行山很近,又那么的好看,有那么多可画的东西,我就选择太行山了,选择了它呢,就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,就不要再跑到很多地方去了,要缩小范围。就想好,一辈子就这样了,要坚持下去,太行山一开始是有地域性的,慢慢下来以后又不受地域性的限制了,可以进去再出来,因为地域性不好,但一开始没有地域性也不行。这个都是相反相成的东西,不可能一开始就没有地域性,一开始有很强的地域性,慢慢比较透彻了以后,就出来了,不能固执一端。
许:可不可以这么说,您在太行山里找到了自己的感觉,进而挖掘了它的精神,也吻合了您的心性,两者相融合,最后形成了您的艺术语言,这种语言熟练掌握之后,您就可以用它来观照世界,其他的景物、山水,甚至是一块石头,都一样可以表现您的精神境界。
贾:对,这种观照方式是在学习古人,学习大自然的过程中慢慢修炼出来的,慢慢提高的。
许:刚才您说到心情浮躁就会影响思维的深度,影响思维的连续性。
贾:因为你出去以后不会不受任何的影响。出去以后一些认识的人或不认识的人,都会带给你不同的信息,你总要考虑怎样去应对,我不出去就不用应对这些了。
许:您的这种“静”并不是与世隔绝,而是对自己所从事的艺术的虔诚与专一,这中精神已赢得了全国多数的画家的认可与尊重。在我接触的画家和理论家当中,不少人叹服于您对学术的虔诚与执著,特别是对山水画几十年如一日的专研精神。
贾:这个并不是刻意去做的,因为没有那么大的精力,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身体不好,身体如果很好的话,精力过人,那可能也要去做点什么事情。
许:精力好又能专心下来就更加有成就,这是最难能可贵的。
贾:我觉得我这个情况并不是境界多么高,我觉得主要是多一些时间,主要想安静下来不分散精神去考虑问题,而不是说讨厌别人。假如参加那些事情,自己思想觉悟又不那么高,回来就会动心,就会攀比,我根本不去,也就不用攀比了。我经常考虑的就是自己管住自己,管住自己不容易。这么多年,要不是跟学生搞展览我也不会出去。我计算过去的得失,我不去的这几天可能我会干实实在在的事情,我去了以后我可能开了眼界,你开了眼界哪能马上就用到你的画上呢。所以他们讲你怎么不出国去看一看,我说我还没有那个念头,因为我想出国去可能是开了眼界了,可能看了很多也会有很多新的感受,但是这些新的感受怎么变成艺术作品,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比较“愚钝”的人,跟我自己的画联系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。除非我到欧洲去,回来画个欧洲印象,但是我根本不想画,因为我觉得我这一块还没弄好呢,我自己布置的作业还没完成,我干嘛要分散精力去干别的事情。所以他们请我去国外讲学,我都给谢绝了,就说身体不好。
许:那以后还会不会去?
贾:不会去。
许:您总是很谦虚说自己愚笨,我常常看到您题画用“瓢者”署名,这个词在您家乡方言里是比较迟钝的意思。您用此署名,想必是为鞭挞自己,要努力要思考。
贾:“瓢者”,我给自己起这个名字,是想别把自己看得太聪明了,这样的话不就多用一点功夫吗?尤其是身体状况不好的情况下,人又比较愚钝,别人用一分的努力,我就得用十分,这样的话时间不是更紧张了吗?别人用一个钟头干的事情我要十个钟头,可是我又没那么多的精力,身体又不好,也就只能用“瓢者”来聊以自慰了。自己把自己看得傻点,不要等别人说,自己认可自己是傻瓜,也不跟别人比,不参加任何比赛,就是认输。所以我参加了第六届全国美展以后,就不再参加以后的美展了,就没有比赛的欲望了,没有要拿个什么奖的欲望了。
许:是不是已经拿过奖了,就不想再去重复了?
贾:不是。我觉得还是想全身心地投入自己要干的那些事情,我刚才讲的就是不去参展不等于没有理想,不去比赛不等于自己没有所谓的远大的目标。我跟学生说,我们的作品,包括我自己年轻时胡乱画一些画,尤其是生活困难的时候,一幅画能卖2块、3块钱的,画了一些很不像样的画,现在看着这些画自己都脸红,都觉得很难堪很尴尬。随着年龄的增长就觉得应该认真对待这个事情,不是对每一幅画吧,但是起码自己有这个想法,作画应该有历史使命感,我们过去讲给谁谁指证,我觉得应该给历史指证。不是说要在历史上怎么样,但是要想到我是给历史指证,这样就有一个历史的尺度,尤其是我们学过传统,看过历史上那么多我们敬仰的山水画家,范宽也好,石涛也好,历史终究会给他们一个公允的评价。所以现在我也不考虑别人怎么看我的画,以前也有人说我不懂传统不懂笔墨,我不太在意这个,也不太参与这方面的讨论。
许:历史性、知识性是绘画的功能之一,而中国画的另一功能则是把绘画当做是修身养性的一个途径,抒发情感,特别是让自己的生命节奏跟笔墨吻合,痛快淋漓,从这个角度讲,绘画又是为自己而画,您在绘画过程中是不是也追求这种状态呢?
贾:当然做这个事情是自己最愿意做的事情,不愿意做的事情肯定做不下来。尽管是自己很愿意做的,你也不可能不考虑你所生活的这个社会、这个时代。因此,不可能完全像古人一样,完全脱离社会。我们还要考虑,刚刚我说的就是要给历史指证,你是这个时代的人,你应该有这个时代的烙印,怎么是几百年以前的烙印呢?那不就指证你了吗?
许:您现在在中国古典哲学上下很大功夫,中国文人往往是双重哲学思想的综合体,并时常在摇摆。对你来说,是否会在某一时期思想倾向儒家,有强烈的历史使命感,而在另一时期,又偏向道家,追求畅神达意,以画为寄呢?
贾:我基本上在1986年以后比较注意看一些儒道释这三家的书。1986年以前看得比较少,尤其是对佛学,1986前看得很少,为什么呢?那时候也是无意中在哪儿翻到一本胡适之写的关于中国禅宗的书,说禅宗受印度的影响太大,是一些似是而非、牵强附会的东西,意思是胡说八道的,原话记不得了。我看了那本书以后还真的受影响,因此那时很少看这方面的书,觉得看了没什么意义。但是后来有件事情对我是一个震动。在一个展览会上,看到一个比我年轻的画家,在他的画上题了某个禅师的一个偈语,我很受震动。他的偈语很好——“千峰顶上一间屋,老僧半间云半间,三更云去作行雨,回头方羡老僧闲。”还有一段就是“他人住处我不住,他人行处我不行。不是为人难共聚,大多缁素要分明。”我想人家那么年轻就学佛学,我自己在这方面不懂不通不行。佛教传下来这么多年的历史,肯定有很多光芒的地方,我应该了解。打1986年以后,我就看些书,看不懂就找字典查一查,费点时间。实际上看了以后觉得能够借光,怎么借光呢?因为我们学禅也好,学道也好,不可能真的去做道士或禅师,我们只能在哲学上借光。所以在看这些书时,把感兴趣的部分跟自己的画结合,用这些东西来照亮自己的画,或者借这个光照来点亮自己实践的路,这样慢慢往前爬,就觉得有意思,这就不用完全靠古人的画论,或者是现在的评论家的评论来讨生活,佛学可以帮助自己思考一些问题,启迪自己的智慧,不断发掘一些自己还不认识的东西,不会固执于某一端,这叫“破执者悟,返法者迷”。
许:这一时期您一直追求艺术与道的结合,想通过艺术作品来体现哲学精神。现在您觉得在这方面是否已经达到了您理想中的“艺道合一”的境界?
贾:我觉得我现在是比较从容地按着我的计划去做,为什么说从容呢?因为我近期的这些画,基本上是一年一幅画或者是两幅画,我指的是以哲入画,探索的作品,这是我计划当中的比较后来的事情。一开始画《山乡情怀》,因为一开始就跟老乡有感情。我们父母就是农民,我见了农民以后就有亲近感,不觉得他们落后,不觉得他们愚昧,不觉得他们脏,也不觉得他们没文化,那就是第一个阶段。第二个阶段,走得远了,放羊放牛、砍柴等上山劳作,从高处看山豁然开朗,大山的气概,这样的高山仰止的精神,慢慢看儒道释方面的书,看哲学的书,思维方式就发生了变化,思辨的精神就会受影响,慢慢就考虑到以哲入画的问题,是很自然的。
许:您现在画的“以石观化”系列创作,作品中承载了较深厚的哲学思想,应该是您多年来的哲学修养和对艺术的深入思考的结果吧?
贾:“以石观化”思想是从1992年开始提出,如果没有看哲学书的话就不会想到“以石观化”,可能还停留在乡情、壮观的程度。所以说,我的整个绘画探索过程,不是像别人想象的那样,一定要分成三个阶段,而是非常自然的过程。刚才说过,“为无为,味无味,事无事”这几个字一直在我心里,就是无论干什么事,状态要自然一点,放松一点,平淡一点。
许:您现在虽然进入了“以石观化”的以哲入画探索阶段,但前面的东西也不是决然不画了。您现在看到一些乡村小景,也还会感动,还是有表现的冲动吧?
贾:是的,因为乡村小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,你怎么能忘了呢。有时候看到天空的云,就要想画点小东西,很自然的,基本上是随着自己情绪的变化,想到哪里画到哪里,都比较自然,因为没有任务嘛。
许:所以如果呆板地去划分为三个创作阶段的话也不科学。
贾:这三个阶段不是预想的三个阶段,它是做的过程当中,我们现在回想的三个阶段。
许:不断地冒出新的想法,又进行新的探索。
贾:对。我记得在最初的时候我就很注重地域性,北方有北方的特色,这就是那时候的认识,年轻的时候对北方山水有一股热情,年轻的时候就觉得太行山特别的好,就喜欢太行山,那时候没有说要走出太行山,根本就没有那样的认识,认识是不断地变化的。但是如果一辈子不走出来,我觉得也是可以的,只要我画得愉快,画一辈子的乡情画也可以,不一定要怎么样。
许:在教学上,您提出了“三位一体”的教学思想,即“临摹、写生、创作”三位一体,同时您还提出了“六个最大限度”,我想这也是50年来您自己不断提高的治学方法,用这样的方法来使您自己的艺术不断升华,您能结合自己的切身体会,谈谈“三位一体”的教学思想吗?
贾:教学是在这么多年跟同学上课当中慢慢体会到的。我开始学习跟后来的教书是不一样的。教学上我比较注意分析前人的经验,还有自己的探索历程和今后的绘画发展,应该要求什么样的教学。比方说我们上学的时候最喜欢李可染先生,最崇拜李可染先生。但是每个老师上课时都拿作品给我们临摹,当中一位先生特别认真,特别负责任,因为那个年代老师上课对学生太好了,他拿了自己的一大摞作品给学生参考,可是学生不喜欢,不喜欢也得临,我就只临了一张,放在抽屉里,等这个老师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拿出来给他看,等他走了以后我就临摹别人的作品,临摹李可染先生的,临摹古人的。这个给我很大的教育,我觉得假如以后我当老师的话,我不能让学生临摹我自己的作品,要临摹历代经典大家的代表性作品,这样比较好。
在以后的教学中,我就不能让学生钉在任何一家一派的框框里,不能局限在任何一个哪怕是大师里面,要博采众长,融合诸家。那是临摹课的事情,而创作课一开始就要个性化地去搞,个性化地教学。所以我现在如果说教学有什么特点的话,那就是个性化的教学,个性化的临摹,个性化的写生,个性化的创作。“以己之个性感悟古人之个性,以己之特殊感悟大自然的特殊”,然后用自己特殊的认知来画自己的创作,这样的教学。
许:在临摹方面,您选定了“三大家”的经典作品作为范本,即龚贤、范宽、石涛,这是经过多次调整还是一下子就定出来的呢?
贾:这个是我自己多年的经验,通过筛选,怎么样去筛选?咱们上课也讲过,因为范宽代表一个类型,铁打的刚强,铮铮有声的这种;石涛是千变万化的;龚贤是一遍一遍的。如果你能把这三大家的本事学到,那你本事就比较大了,想画厚重画厚重,想画结实画结实,想画飘逸画飘逸。所以教学是自己多年的历练当中总结出来的,怎么适合于今后的发展怎么教学,要扎实、深入地研究古人,但是又不能像任何一个人。所以说这样的教学是个性化的教学,应该有自己的目标,有纲领,有措施,有理论支撑,为什么要这样做,要说出中间的道理来。我那本书里有实施的办法,有理想,有目标,有理论支撑,有实践的措施,有学术成果,具备这几条就比较系统一点,就跟以前的人不一样了。
许:您提出的“六个最大限度”也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关系,从这一点上看,您又贯穿了 “以哲入教”的思想。
贾:这也跟我自己学习传统的三家的哲学相关,都是借这种光辉。做一件事情要达到高度的话都离不开相反相成。一个国家、一个家庭达到比较好的程度,应该是相反相成的,不是单一的,而是两个相反方向达到和谐。
许:我们接触哲学是从马列主义开始的,其核心思想之一也是对立统一。
贾:比如说两个人交朋友,他们一直都没有分歧,什么观念都一样了,那么这两人就跟一个人一样了,一个人总不如两个人好,全国人都像一个人就更不好了。包括思维方式也是这样,往往想一想自己哪方面不行,哪方面弱就想想哪方面的好处,这不是相反相成吗?比如说我身体不好,我就想想我身体不好的好处,我身体不好就让我断绝很多欲念,我身体太好了,就管不住自己了。
许:在对待传统上的逆向继承,也是一种继承方式,你不一定要顺着既定的方向走,有时还能在复古中找到创新点。
贾:所以我们民族的这种哲学的光辉是永远照耀我们前进的道路的。
许:在对待西方传统的观念上,您的思想也是开放性的。您写过一篇文章叫《素描无罪》,论述了素描对中国画学习和创作的作用,能谈谈您对待西方传统的态度吗?
贾:我看过孙中山的一篇短文,就写西方好的东西,我们要借鉴,然后发展我们民族的东西,保持民族特点,使我们的文化能耸立于世界文化之林。
这是我的笔记叫《先贤的光辉》,“余之谋中国革命,其所持主义,有因吾国因有之思想者,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之事迹者,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……务保持我民族之独立地位,发扬吾因有之文化,且吸收世界之文化而光大之,以期与诸民族并驱世界,以驯致于大同,此为以民族主义,对世界之诸民族也。”
“我崇敬孙中山的伟大,借助伟人的思想光辉,联系一己的艺术创作,翻译成画论,颇启发我的远观博见。”大意是我们追求中国山水画革新,我们的主张和理想有三,继承祖国文化传统之精华,取法乎上,归纳分析,安排运用西方绘画中适合我们吸收的理论和技术,培养与建立我们自己的理论体系以开拓中国山水画的独特创造。确立中华民族绘画艺术的独立与特殊地位,以其特有的艺术风范与世界各族的艺术并驾齐驱。孙中山先生的话,慨言中国革命,含义是极深广的,但即使某个技术专业的人作狭意的理解,也有很大的裨益。画山水画的人们,多沉迷于一家一派,一山一水,热衷追逐小名小利,区区机关,已费尽心机,何期远大理想。
许:他还是主张立足于本民族,然后吸收西方好的东西为我所用。
贾:正好就说明了革命是这样,我们素描也是这样。
许:在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,有用西画来改良中国画的,如徐悲鸿,后来潘天寿又提出了中国画要跟西画拉开距离。
贾:对,这是很早的事情了。
许:李可染先生一直在吸收西方绘画中有用的东西到中国画来,但是中国画精神没有变。
贾:我觉得对待西方的一些技能也好,科学也好,首先要懂。比如说素描,你不懂怎么去谈好与不好?再一个就是必须得消化,不消化就不能用,不消化硬搬硬套,毛笔加上素描这种物理的关系不行,得化,总之要消化变成自己的东西才能用,这是两个起码的条件。素描和中国画的关系,假如我有时间的话,我要写一篇两万字的文章都可以,从方方面面去论证,素描到底是怎么回事,素描它在绘画上的来龙去脉,中国人怎么对待素描?我们怎么实施素描?素描到底对我们有哪些用处?有哪些弊端?用得好怎么样?用得不好怎么样?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,可以写一篇很大的文章。可是社会上有些说法,就说不能要素描,要素描会影响中国画的纯粹性。
许:关键还是您刚才说的消化的问题。
贾:对,关键是中国画的纯粹性,你自己纯粹到什么程度?你自己首先纯粹了没有?你自己要是纯粹了以后,用一点素描怎么不纯粹了呢?还有的说,会影响中国画的人文精神,那就更离谱了,你的精神立定了以后就不会受影响,没有立定,什么来都把精神冲垮。
许:我看赵无极的画,都感觉有中国精神,他是用油彩在画布上画抽象的作品,但是我们照样能感觉到有中国精神,中国山水画精神。
贾:就是说中国画的纯粹性,它的含义是什么?比如说笔墨,笔墨是随时代发展而变化的。笔墨当随时代的论断不是我们讲的,是古人讲的。也就是说笔墨到石涛那时候已经意识到时代的变化了。那么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不纯粹了,纯粹到什么样才叫纯粹?
许:对元代画家来说,石涛已经不纯粹了,但他却扩展了中国画的表现方法和创作思想,使创作主体更解放、更自由了。
贾:比如讲,南北朝的时候笔墨是什么样的要求?后来又是什么样的要求?一代一代的变化,到石涛就不知道古人立法之前的法是什么样了?他都问这个问题,就是古人之前的笔墨是什么样?所以说要守住笔墨底线,笔墨纯粹,谈这个我很茫然,我不大明白这个事情,但是我还是会按我自己的观念去做,也无时不去考虑这个问题。
许:读您的作品和您所写的创作随感可知,您的笔墨观始终是“笔墨从心,和光同尘”,您始终坚持以我为主,笔墨为我所用。
贾:“笔墨从心”,这个“心”不是指原始状态的心,它包含了传统的血脉,自己新的认识,还有时代的烙印。所以说,笔墨当随时代,实际上是笔墨当随认识,有什么样的认识就有什么样的笔墨。因此,“笔墨至上”可谓谬论。中国文化的精髓是变化的,活的,流动的,水性的,绝不是僵化的,所以不能去固守,而是要发展。
许:心和笔墨的关系说到底还是创作主体和材料技法的关系,要达到“技进乎道”还得由心来统帅,赋笔墨予精神性。摆正两者的主次关系,对当代中国画家来说至关重要。否则,人成了工具的奴隶,是很可悲的。
贾:你是在什么样的时代,是什么样的认识,是什么样的心,你的笔墨就是什么样的笔墨。大家都谈心性,谈悟性。“和光同尘”就是说和大自然之光,和社会之光,别脱离社会,别脱离大自然,别脱离我们的时代,别脱离历史,“和其光,同其尘”就是这样。
许:您到了这个年龄,是孔夫子所说的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的年龄了,您感觉您现在作画的时候,状态是不是已达到随心所欲了呢?
贾:孔子讲“随心所欲不逾矩”实际上还是没有随心所欲,永远不可能有随心所欲。“不逾矩”就是规定不能随心所欲。
许:应该说对规律的认识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了,所以做事时比较自由了。
贾:相对来说比较自由,不用刻意的一定要怎么样,但是永远不可能随心所欲。因为你总有要求,总有一个新的标准,总有一个新的追求,如果没有新的追求,那么艺术不就僵死了吗?但是有新的追求,哪能一下子达到呢?不能随便达到,你带的这种追求不就不能随心所欲了吗?
许:这么说,艺术家总在不断的追求中,每一次的创作都是一种新的探索,面对的是一个新的领域,要进行新的思考。
贾:对,都是在一种未知世界里遨游,应该说这也是很快乐的事情,但决不意味着随心所欲。所以应该说到70岁的时候,对规律的认识,对道的体悟,会自如一些,对技的驾驭可能相对来说会自如一些,技与道的关系可能理解得更透彻一些,可能做起来也不像以前那么吃力,但是随心所欲永远是没有的,你还得考虑不逾矩嘛。
许:那您以后的设想,或者是这几年在艺术上有什么样新的规划吗?有没有刻意去想变法?
贾:没有刻意想变法,我觉得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,更加认识到一切要顺其自然,要返璞归真,不去刻意做个什么东西。尤其是中国画,不受物质的限制,就更可以自由一点,比如画山的时候不会特意去考虑它是什么样的结构,它是什么样的石质,跟考察地质似的。可能从自己的心性方面,从意趣方面考虑得更多一点。而意趣到年老了可能更平淡一些,还是那句话“为无为,味无味,事无事”,泰然处之,包括在笔墨上的变化,也不刻意做,可能画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计较了,能够抒发自己的情绪就好。即使随着自己的意愿去做,也会出现跟以前的笔墨完全不一样的。我最近画的一些小画,不一定要规规矩矩了,就是“空灵平淡”,“笔生天地功”,很自然地去对待它,说“返璞归真”也好,“返老还童”也好,就是更自然一点。
许:中国画历来都追求一种天真、自然的境界,有时还把它列于神品之上,成为中国画的最高品第。
贾:但是过去对平淡、天真也有不同的看法,认为平淡、天真就是逸笔草草,其实也不是这样。如果从“相反相成”这个角度说,“博大雄浑”也不失为平淡、天真,“空灵剔透”也不失为坚硬、实在。
许:用相反相成的观点来看,越是平淡无奇,越要见功夫。草率不等于平淡,而是粗俗。
贾:所以我们中国的文化,中国的审美,它往往跟哲学联系在一起,它的一些说法就很有意思的。比如说“妙”,它可以不拘泥于实实在在的物质,它可以更自由,所以讲妙。有“妙手”、“妙笔”、“妙人”、“妙心”、“妙想”,你看它太妙了。这些妙是不可言说的那么自由。不可言说的那么无限制,无限制到无边无际的那样宽广,不受任何的拘泥,这个“妙”就不受限制。所以到了一定的年纪,这个“妙”的境界不就可以出现了。
许:除了您对自己的期待以外,我还想请您谈一谈您对当前中国画发展的期待,还有对当代中国青年画家的期待。
贾:就刚才孙中山的那段话,我觉得那段话很重要,我觉得这段话没有过时,作为我们艺术的追求,来自于我们中国方方面面的发展,我觉得仍然在这个范畴之内。那么我们画画也别忘了我们这个时代而空谈发展。如果说展望中国画的发展,我觉得应该惦记着我们这个时代,别完全跟古人一样。可是往往会有一些影响和干扰,因为存在不同层次的认识,首先自己要清醒,我们从事教学的人,教学生也要清醒。
说到年轻的画家,我期待他们像活水一样不断地变化,不要几十年都一样。所以我替他们缩小范围,研究的范围可缩小,但要深入,为了更多的变化,为了以少胜多,并不是固执在这里,僵持在这里。所以说20岁成名,到50岁、60岁还是这个样子,那怎么好?不是讲文人气质吗?气质就到此为止了吗?不用上进了?20岁因为个性出了名,可是出了名以后老是那个样,越来越干瘪,没有新的追求了。所以,哪怕到70岁还是要进步,不能僵化。
许:最后,我想请您回忆您从艺50年来,最让您刻骨铭心的一个人、一幅画、一次旅行、一次成功、一次挫折。
贾:我印象深的,有影响的就是我母亲给我纳鞋底。你说让我刻苦铭心的一个人,就是我母亲,因为我的弟兄,我们全家人的鞋垫都是我母亲做的。她到岁数大了,我问她怎么您的手尽是一个沟一个沟的?她说:“我这一辈子干多少活啊?纳过多少鞋底,数都数不清了。”所以我画画时就想到我母亲纳鞋底,一笔一笔,就想到一针一线纳鞋底,这个我一辈子忘不了。这看起来很平凡但是对我真起作用,当我想要潦草的时候,就想到我母亲纳鞋底。多少名言名人,但是我母亲的影响对我更牢靠,深深地印在心里。
一幅画就是齐白石画的《苍蝇》,巴掌大,在一个拍卖会上看了原画,我在那幅画面前站了半个钟头。要说画印象很深的还有很多,比如说《溪山行旅》,可以说传统上有不少震撼人心的画。但是这个《苍蝇》是一辈子忘不了,他为什么画一个苍蝇,这个苍蝇对我有什么启发,它反映一个艺术发端的问题,齐白石是一个农民,它的艺术发端于一个老农情怀,他画农具、画蔬菜、画虾米等等,都跟这些有关。他为什么画这个苍蝇呢?因为他不讨厌苍蝇。文人士夫不可能画这个东西。因为这个苍蝇陪伴他好几天,他就观察这只苍蝇好几天,他住在一个旅店里,这只苍蝇今天飞来,明天飞来,他就观察这只苍蝇。他首先能够深入地看,他能够不讨厌它,能够将它变成艺术,你说对我启发大不大?就是没有不可画的东西,就是相反相成了,丑与美的关系。而且还有一个艺术发端的问题,他的发端是一个老农情怀,以老农的情怀去观照世界,什么都是从这个出发。所以我看了这个以后就想我的艺术发端是什么,这就是启发,检讨我自己。我们自己去看一座大山,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头,你不能细细地去看它了吗?白石老人一只苍蝇都看这么多天,我们是研究石头的,研究山的,这么多石头哪一个能放过?所以以后所有的石头,包括公园里的石头,我院子的石头我都细看过,这就是齐白石给我的启发。
旅行就是有一次从飞机看天空,不一样。就是有一次赶上下过雨以后,天空的云,跟地上看的完全不一样。所以说我们画画可以大胆地想入非非,你想得到的,在大自然中都能找到,但是最终要合道,合大自然的发展规律,所以说没有不美的自然。
许:我也注意过这样的云,不管怎么突兀,怎么奇特,它们都是协调的。
贾:所以后来画云不是如实的,但是让它舒服,让它合道。
许:还有成功和挫折方面,您有没有这样的经历?
贾:我没有特别大的挫折。能说的挫折也就是我眼睛坏的时候,眼睛得病的时候,那是因为我母亲去世,我一着急眼睛就出毛病了,那个时候在医院天天输液,也不让用眼睛看东西,把眼睛蒙上那个时候我就很悲观。有一段时间,我就闭着眼睛写字,还能一行一行地写,到现在也能闭着眼睛写字。我那时候还没到50岁,就想将来可能不能画画了,是比较悲观的。因为这样还写了一本书,一些心得,体会,所以说挫折还是有好处的。
成功没有。
许:您谦虚了。谢谢贾老师能接受我们的访谈!